以前,一两天的短会,儿子或者跟老师回家,或者住在同学家。好在,他从小跟我走南闯北地参加过多次笔会,能适应陌生的环境,也能一见如故地与人相处。我从心里感激他的老师,感激那些同学的家长,我常常对儿子说:“你是许多人共同把你养大的。”可我毕竟不好意思常去麻烦老师和那些家长,他们也都有各自的工作、各自的孩子、各自的家务,也都劳累、辛苦。所以,一接到会议和活动的通知,我就紧张,不参加又不行,我总得开阔自己、补充自己、丰富自己,才能更好地写作。而这一次的会,有四整天,我犹豫了。王安忆打电话来说:“去吧,我们大家分摊一下你的儿子。”于是,四天,儿子住了四家人家,书包的小口袋里,装上两瓶常服的药和一把小牙刷,又开始“流浪”的生活。临走前,我反复叮嘱他记住日程安排,以免走错人家让别人东寻西找地焦急。他不慌不忙地说:“妈妈,你放心。”我还是不能完全放心,挂了一次长途电话,那天儿子正在安忆家,安忆有外事活动,烧好晚饭才走的,由她丈夫陪儿子玩,两个男人玩得很友好,很投合。晚上,儿子睡在两只拼拢的单人沙发上。去年,他也睡过这两只沙发,那时人小,长短正好,今年,他明显长高,躺在沙发上腿只能蜷曲一点。他不讲究,还风趣地说:“这像一只龙船。”真的像,那沙发是金黄色人造革面的,靠紧的扶手和两头高耸的靠背确似翘起的船头船尾。安忆说:“给你儿子脱衣服,他身上有股味,像只小鸡。”她丈夫接着说,“漂亮的小脏孩,明天带你去洗澡。”我没有语言可表达自己,内心只有一股很深很深的感动。我不能想象,如果没有这些友谊、友情的帮助、关怀,我将如何面对独自的生活?当然,还有儿子的配合。会议一结束,我从车站直奔学校。校门口正走出一列列学生的队伍。我看到了儿子,背着小书包站在队伍里。他也看到了我,朝我一笑。老师对我说:“你儿子四天没看到你了,想你了。”我走近他,刚弯下腰想亲他一下,他把我轻轻推到一旁小声说:“呆会儿亲呀,等同学们走了。”仅仅四天,他仿佛猛地长大了。队伍走远了,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凑过小脸蛋亲了亲我。
“儿子你真棒,安忆阿姨,老师,还有魏达妈妈都说你乖极了。”我说。
“那是在别家呀!”儿子说。
“妈妈让你这样生活,你感到委屈吗?”我握住他。
“不委屈。还一举两得呢,我受到锻炼,妈妈可以好好写作。”儿子贴近我。
“是啊,你会成为一个挺有出息的男孩子,离开妈妈,去做一番事业。”我把他完全当作一个懂事的大人。
“那样,妈妈你会痛苦的。不过,我会经常来看你,给你捎来生活费。”他也完全把自己当作大人。
我惊讶地盯住他,仿佛不再相信他只有九岁,书包两旁的小口袋里还鼓鼓地塞着各种小玩具。我心里突然地空成一片,似乎他马上要远走高飞,便脱口地说一句:“你长大了,就不需要妈妈了。”
“需要的,母爱是不会停止的!”他对答如流。
我很欣喜。我们特殊的生活,确使他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生活,懂得感情,懂得去适应变化的环境。尽管,他实在仍是个孩子。我知道,在我所有的作品中,儿子会是一部充满生命力的杰作,使一生的坎坷为此而获得宽慰。所以,我庆幸自己是个母亲,并心甘情愿地接受做母亲的全部辛苦,在不安与欣慰的交织中,把人生的使命担当到底。
(摘自《因为我爱你》,陆星儿著,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。)